《兩只狗的生活意見》——狗的理想
《兩只狗的生活意見》很實驗,它的舞臺像一個垃圾站,或者后現代風格的搖滾舞臺,拒絕一切人造的所謂“真實感”,反而營造出一種意味深長的抽離感。 我缺乏對戲劇系統化的研究,只是單純地喜歡。 這很讓人慚愧,但也頗讓人享受。因為但凡一種藝術形式,假若你只是欣賞它,那是一種“橫看成嶺側成峰”的美好體驗,你盡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切入,獲得不同層次的美學或哲學思考,而這種收獲,隨著年齡、閱歷、身份的轉變,又會變得不同,這毫無疑問是世間至美之事;而如果你要表現它、詮釋它、演繹它,則幾乎只剩下一種可能性,那就是“燃燒自己、照亮別人”,這太需要天分了,也太苦了。 所以當我看《梅蘭芳》,我并不羨慕梅蘭芳那傾倒眾生的本事,卻極度羨慕邱如白那樣放棄一切俗世追求、用生命去追星的“超級粉絲”。同樣的,我欣賞梵高那升騰著無限生命能量的向日葵,同時慶幸不用割掉自己的耳朵,然后舉槍自殺。 實驗話劇也好,先鋒派話劇也罷,它們是戲劇界的畢加索作品,它們對傳統藝術形式的顛覆和挑戰在一開始也許不為大眾所接受,但卻呈現出另一種美和力量,批判社會和反思命運的意味更強烈。在影視劇日益發達的今日,荒誕、自由、多樣性的實驗話劇反而更能觸動觀眾神經。 《兩只狗的生活意見》我看了兩次,第一次整場笑得花枝亂顫,第二次卻數度幾欲落淚。 現在想來,看第一遍時我是被劉曄和他的伙伴放蕩不羈的表演蒙蔽了。我從來沒看過這樣的演出,沒有任何開始的預兆,兩個報幕員一樣的人走上臺來,嬉皮笑臉地跟晚到的觀眾插科打諢,甚至跑下舞臺去關劇場門,威脅“再晚就不放進來了”,然后你才發現這一胖一瘦兩個邋遢的人就是演員。之后的兩個小時,他們一會帶著米老鼠發卡賣萌,一會扮成保安拿著應急燈滿場晃觀眾眼睛,一會滿臉邪笑著下來搶走前排觀眾的包,一會又像個搖滾明星一樣抱起吉他唱歌……這令人眼花繚亂的表演讓人幾乎忘記了故事本身,從而獲得了一種形而上的觀感,走出劇場的時候,意猶未盡地贊嘆一句:“牛逼”! 第二遍觀看時,我本期待酣暢淋漓地再笑一回,可竟然一點都笑不出了,原因是我看到了故事(原來這劇也是有故事的!)—— 一只目不識丁、身無長計的鄉下狗旺財離開家鄉去城里尋找出路,路遇饑腸轆轆、投靠無門的另一只鄉下狗來福。來福假裝是旺財的哥哥,用一封無字的“媽媽的信”騙取了旺財的信任和干糧。隨后兩只狗一起來到城市中,受盡了冷遇、欺騙、霸凌、傾軋,雖費盡心思卻還是掙扎在社會底層。來福為了哄騙旺財,每當凄苦難奈的時候,總是念那封“媽媽的信”給旺財“打氣”,而旺財也心甘情愿地接受著這種哄騙,不斷被打趴下又不斷爬起來,就是不放棄。 在許多文明的語境中,“狗”是罵人話,又是自嘲語。 《兩只狗的生活意見》中的兩只狗其實是一個人,一個生活在現代底層的普通人,他無日無夜不承擔著來自外界的謾罵、鄙視、詆毀和引誘,無時無刻不在瞬間發生又瞬間消逝的希望和絕望中倍受煎熬。也許每個人都是兩只狗,一只別人惡意眼神中的狗,一只自己憐憫眼神中的狗,一只骯臟、危險、賴皮、討厭,一只可愛、乖巧、無能、無害……兩只狗都對生活憤憤不平,卻都對命運無可奈何。 而那封無字的信是什么?是理想、是不甘、是反抗命運的火種、是麻醉靈魂的靈藥。每當被現實弄得灰頭土臉,想想理想還在,就又能欺騙自己堅持下去。人家成功人士不都說了嘛,理想還是要有的,萬一實現了呢? 這不就是我們自己的故事嗎? 這不就是我們慢慢長大,告別單純美好的童年時代,然后在現實日復一日的打擊下學會服從和鉆營、懷疑和欺騙、狐假虎威和溜須拍馬、自我麻醉和阿Q精神,為骨頭丟掉骨氣,為尊嚴放棄理想的故事嗎? 可是理想在哪兒呢? 在崔健的盒子里嗎?在披頭士的黃色潛水艇里嗎?在二手玫瑰的火車快開里嗎?在媽媽的無字家書里嗎?在前排觀眾被搶奪的包里嗎?在兩只狗的舞臺上嗎?是堅持下去,還是不如歸去?這真是個問題。 理想他媽真不是個玩意兒!它蒙騙了我們這么多年,看來還將繼續蒙騙下去!直到最后,它一聲不響地走開,沒有告別,沒有留言,只剩一副架子鼓孤零零地躺在舞臺上,跟戲劇開始前一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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